【壬寅薈萃】—《大晚文摘》—〔曠世錦囊語錄〕之『林語堂』（四）
‧智慧的價值，就是教人笑而已。
‧賞玩一樣東西，最緊要是心境。
‧蘇東坡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、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、一個百姓的朋友、一個大文豪、創新的畫家、造酒試驗家、一個工程師、一個憎恨清教徒主義的人、一位瑜珈修行者佛教徒、巨儒政治家、一個皇帝的秘書、酒仙、厚道的法官。一個月夜徘徊者、一個詩人。但是這還不足以道出蘇東坡的全部……蘇東坡比中國其他詩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豐富感、變化感和幽默感，智能優異，心靈郤像天真的小孩——這種混合體等於耶穌所謂蛇的智慧加上鴿子的溫文。
‧福氣不是自外而來的，而是自內而生的。一個人若享真正的福氣，或是人世間各式各樣的福氣，必須有享福的德性，才能持盈保泰。在有福的人面前，一缸清水會變成雪白的銀子，在不該享福的人面前，一缸銀子會變成一缸清水。
‧西湖的詩情畫意，非蘇東坡的詩思不足極其妙；蘇東坡的詩思，非遇西湖的詩情畫意不足以盡其才。一個城市，能得詩人發現其生活上複雜的地方性，並不容易；而詩人能在寥寥四行詩句中表現如此地精粹、氣象、美麗，也頗不簡單。
‧世上沒有不吵過架的夫婦。假定你們連這一點的常識都沒有，請你們別結婚，長幾年見識再來不迅。你們還不知道婚姻是怎麼一回事，婚姻是叫兩個個性不同、性別不同（？）本來過兩種生活的人去過一種生活，假定你們不吵架，一點人味都沒有了。你們此去要一同吃、一同住、一同睡、一同起床、一同玩。世上哪有習慣、口味、嗜好、志趣若合符節的兩個人。向來情人都很容易相處的，一結婚就吵起來。這是因為在追求時代，大家尊重各人食寢行動的自由，一婚姻後必來互相干涉。
‧人生的盛宴已經擺在我們的前面，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們的胃口怎麼樣？
‧蘇東坡能夠到處快樂滿足，就是因為他持這種幽默的看法。後來他被貶謫到瓊崖海島，當地無醫無藥，他告訴朋友說：「每念京師無數人喪生於醫師之手，予頗自慶幸」。
‧人生的大騙子不是兩個，而是三個：名、利、權。
‧女人的美不是在臉上，是在姿態上。姿態是活的，臉孔是死的，姿態猶不足，姿態只是心靈的表現，美是在心靈上的。
‧偶爾他們的船駛過一個孤獨的茅屋，只見那茅屋高高在上側身而立，背負青天，有時看見樵夫斬柴。看哪茅屋孤零零立在哪裡，足可證明居住的人必然是赤貧無疑，小屋頂僅僅蓋著木板，並無瓦片覆蓋。蘇東坡正在思索人生的勞苦，忽然瞥見一只蒼鷹在天空盤旋那麼悠然自在，似乎絲毫不為明天費一些心思，於是自己盤算，為了功名利祿而使文明的生活受到桎梏銬鐐失鎖，是否值得？在高空飄逸飛翔的蒼鷹正好是人類精神解脫後的象癥。
‧我們的國運正處在多事之秋，無論國家和個人的生命，都會達到一種彌漫著初秋精神的時期，翠綠夾著黃褐，悲哀夾著歡樂，希望夾著追憶。到了生命這個時期，春日的純真已成追憶，夏日的繁茂餘音梟梟，我們瞻望生命，問題已不在於如何成長，而在於如何真誠渡日，不在於拼命奮鬥，而在於享受僅餘的寶貴光陰，不在於如何浪費體力，而在於如何保存實力，準備過冬。自覺已到達某一境地，安心下來，找到自己追求的目標，也自覺有一些成就，比起往日的輝煌雖然顯得微不足道，郤值得珍惜，宛如一座失去夏日光彩的秋林，仍然保有耐寒的韌力。
‧秋天的黃昏，一人獨坐沙發上抽煙，看煙頭白灰之下露出紅光，微微透露出暖氣，心頭的情緒便跟著那藍煙繚繞而上，一樣的輕鬆，一樣的自由。不轉眼繚煙變成縷縷的細絲，慢慢不見了，而那霎時，心上的情緒也跟著消沉於大千世界，所以也不講那時的情緒，而只講那時的情緒的況味。待要再劃一根洋火，再點起那已點過三四次的雪茄，郤因白灰已積得太多，點不著；乃輕輕的一彈，煙灰靜悄悄的落在銅爐上，其靜寂如同我此時用毛筆寫在紙上一樣，一點的聲色也沒有。於是再點起來，一口一口吞雲吐霧，香氣撲鼻，宛如倚紅倚翠溫香在抱情調。於是想到煙，想到這一煙屁股溫煦的熱氣，想到室中繚繞暗淡的煙霞，想到秋天的意味。
‧凡是談到真理的人，都反而損害了它；凡是企圖證明它的人，都反而傷殘扭曲了它；凡是替它加上一標誌和定出一個思想派別的人，都反而殺害了它；而且凡自稱為信仰它的人，都埋葬了它。所以一個真理，等到被豎立作為一個系統時，它已死了三次，並被埋葬了三次了。
‧人生真是一場夢，人類活像一個過客，乘在船上，沿著永恒的時間之河駛去。在某一地點上船，在另一個地方上岸，好讓其他河邊等候上船的旅客。
‧幽默滑稽、諷刺的境界不是分相同，人與人之間，彼此發現了愚蠢，不覺失笑，這是滑稽，受了命運的作弄，而不能反抗，只好冷笑一下，這是俏皮；不肯屈服，而又無力反抗，只好苦笑一下，這是諷刺；看穿了人生的悲劇，寄予無限的同情，乃是幽默。鶴見佑輔說：「懂得幽默，是由於深的修養而來的，這是因為倘若目不轉睛正視著人生的諸相，我們便覺得倘沒有幽默，便倍感覺到彷彿不能生活的苦楚的感覺裡去。悲哀的人，是大抵喜歡幽默的。它是寂寞的內心的安全瓣，淚和笑只隔一張紙，恐怕只有嚐過了，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。」
‧生命是某種東西霎那之間的表現，是永恒的精神在剎那之間存在軀壳之中的形色。
二０二二年十月十七日